百年曾祺:1920—2020_AZW3_MOBI_EPUB_梁由之
内容节选
林贤治 想起汪老 录自《时代与文学的肖像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2002年版 偶尔翻动汪曾祺老人的一个集子,目录里见到《林肯的鼻子》,觉得特别,就先看了。文章说他在美国参观林肯墓,写到那里随便的升旗仪式,写到与中山陵完全不同的建筑风格,最后写到摸林肯头像的鼻子。林肯的鼻子很突出,人们摸得多了,竟使里面的黄铜全露了出来。老人一直在想:摸林肯的鼻子,到底要得要不得?结论还是要得,谁的鼻子都可以摸。没有一个人的鼻子是神圣的。林肯有一句名言:“所有的人生来都是平等的。”自由,平等,博爱,是不可分割的概念。在老人看来,平等尤其重要,那是自由的前提。因此当下在中国,便很需要倡导这种平等的精神。他说: “让我们平等地摸别人的鼻子,也让别人摸。” 这是一篇游记。如果换了别的写手,笔下的风景可能很两样,——谁会去费神琢磨铜像的小小的鼻子呢?老人所见,所感,所着意传递的,惟是一种“美国式的思想”。毕竟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西南老联大里出来的人。许多印在书本子上的关于人类的基本观念,经由数十年风雨剥蚀,想不到保留在他这里的,依然条缕分明。 接着读《随遇而安》。开篇道:“我当了一回右派,真是三生有幸。要不然,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。”平淡,然而沉痛。结末说到有人问他:“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?”他回答说是“随遇而安”。文章这样写道: 随遇而安不是一种好的心态,这对民族的亲和力和凝聚力是会产生消极作用的。这种心态的产生,有历史的原因(如受老庄思想的影响),本人气质的原因(我就不是具有抗争性格的人),但是更重要的是客观,是“遇”,是环境的、生活的、尤其是政治环境的原因。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善良的。曾被打成右派的那一代人,除了已经死的,大多数都还在努力地作。他们的工作的动力,一是要证实自己的价值。人活着,总得做一点事。二是对生我养我的故国未免有情。但是,要恢复对在上者的信任,甚至轻信,恢复年轻时的天真的热情,恐怕是很难了。他们对世事看淡了,看透了,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。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。人的心,是脆的。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 为政临民者,可不慎乎。 是呼喊,是祈求,是深沉的叹息…… 这声音,竟来自一位安详的老人。所谓“智慧的痛苦”,其实未必是真正的痛苦;痛苦的智慧却是深刻的,一经发现,往往洞穿魂魄。今夜,当我读着老人的书,为老人的文字所打动,不免深悔于先前的偏执,把他看作一位名士,隐逸者,甚至帮闲文人,而竟不知人间的苦难,在心灵的有限的空间里,可以有无限多种储存的方式,掩盖伤口是可理解的,惟有寻出它来炫耀,赞美,津津乐道,才应当得到百倍的咒诅。 我同汪老曾经有过两次接触的机会,一次在泰山,再一次在承德避暑山庄,都是“笔会”之类,加起来约摸大半个月光景,可是从未认真交谈过。因为拘于成见,我始终对他抱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。以汪老的历练,该不会看不出我的潜在的敌意的吧,然而并不在意;那种友善,如同对待别的较为年轻的作家。在游览的路上有一段彼此靠得很近,他跟我聊起家常来,我没搭上几句,便设法走开了,我觉得我实在不会敷衍。在会上,他很委婉地批评一位女作家,那意见,完全从传统的美学观念出发,记得我是直截地反驳了的。我不大喜欢说技巧,以为太琐屑,尤其大家到一起好不容易,应当有更为严峻的问题等着讨论。他擅书画,尤工花卉,还能写漂亮的旧体诗。有人说他是最后一位士大夫作家,我以为的确的。会议期间,见得常常有人——除了与会的作家,还有管理人员,地方官员——找他要“墨宝”,他一律有求必应。在我的印象中,他是乐于应酬的。 一天近午,我们路经一道浅浅的溪谷,大家同时被巨石的斑斓和溪水的清涟所魅,纷纷下车拍照。就在邀人给我和闻宇君合照的当儿,汪老不知从哪里凑了过来;卡嚓一声,照片从此便定格为“三人行”了。 鲁迅论陶渊明,没有像其他论客那样把他看得浑身静穆,以为还是有金刚怒目的时候的。其实,许多貌似飘逸的魏晋名土又何尝不如此。汪老也有不平的,只是隐藏甚深;所不平者亦多为世事,很少对人的。对于权势者,甚至包括声言对他“控制使用”的江青,叙说间也都没有别人般的剑拔弩张,或是随意的漫画化。鲁迅在爱人而不得的时候,就憎人;爱和憎在他那里是分明的,又是纠不清的。汪老在爱人而不得的时候,却依然在爱。莫非他真的相信,爱本身自有一种战胜的力量吗?可是,爱在他那里不是热烈的焚烧,而是温和的,清纯的,柔情似水的。用他的话说,那是“温爱”,不是“热爱”。这种静态的爱,恰如恒久的守望,该是十分寂寞的事。我忽然想到,汪老跟我们一起照相,会不会出于这份寂寞? 灯影里,老人的形象随即浮动起来—— 深灰色宽边呢帽,遮盖了一头白发。而背部拱起,那是不堪重负的突出的体征;任是极其鲜艳的玫瑰红色上衣,也无法披覆荒芜已久的青春岁月。也许正是为此,黧黑的脸上,才有了那样一双独特的眼睛:澄明,忧郁,静静的凝视,透达一切,却又像在永远地质询……......
- 信息
- 前言 汪朗 书缘与人缘
- 舒非 汪曾祺侧写
- 郜元宝 汪曾祺论
- 黄裳 故人书简——忆汪曾祺
- 林斤澜 注一个“淡”字——读汪曾祺《七十书怀》
- 林斤澜 纪终年
- 邓友梅 漫忆汪曾祺
- 邓友梅 再说汪曾祺
- 邵燕祥 汪曾祺小记
- 何孔敬 琐忆汪曾祺
- 巫宁坤 花开正满枝——忆汪曾祺
- 高晓声 杯酒告别
- 陆文夫 酒仙汪曾祺
- 苏北 舌尖上的汪曾祺
- 弘征 汪曾祺的旧体诗
- 林岫 汪曾祺的书与画
- 杨毓珉 汪曾祺的编剧生涯
- 陆建华 汪曾祺和京剧的恩恩怨怨
- 张昆华 汪曾祺的白莲花
- 林益耀 芳草萋萋“听水斋”
- 安海 汪曾祺与张家口
- 张肇思 不尽长河绕县行
- 彭匈 千山响杜鹃
- 石湾 汪曾祺的诗心
- 龙冬 怀念汪曾祺先生
- 古剑 汪曾祺赠书小记
- 朱伟 性情第一
- 张守仁 最后一位文人作家汪曾祺
- 潘军 明澈见底的河流
- 何立伟 纪念汪先生
- 李锐 生死与共——悼念汪曾祺先生
- 李洁非 空白——悼汪曾祺先生
- 林贤治 想起汪老
- 赵大年 汪曾祺的魅力
- 叶橹 “汪味”点滴
- 叶兆言 郴江幸自绕郴山—— 我所知道的高晓声和汪曾祺
- 宗璞 三幅画
- 张抗抗 汪老赠画
- 范小青 汪曾祺:手里的和心里的
- 袁敏 淡泊杏花图
- 铁凝 相信生活,相信爱
- 王安忆 去汪老家串门
- 韩蔼丽 斯是陋室
- 郭娟 汪曾祺笔下的百工坊
- 徐城北 忆汪曾祺
- 孙郁 杂家汪曾祺
- 张新颖 沈从文谈汪曾祺
- 金实秋 梦断菰蒲晚饭花
- 史航 已识乾坤大,犹怜草木青
- 梁由之 人难再得为佳
- 黄子平 汪曾祺的意义
- 王干 被遮蔽的大师——论汪曾祺的价值
- 杨早 由此进入“汪曾祺的高邮”—— 重读《八千岁》
- 尤泽勇 汪老,高邮老乡
- 吴静 家乡在心灵回归的路上
- 朱延庆 汪曾祺与东大街
- 陈其昌 骨肉情深————汪曾祺与其兄弟姐妹
- 金传捷 我与大舅舅
- 汪朗 老头儿“三杂”
- 汪明 生死相依的“老鸳鸯”
- 汪朝 怀念父亲
- 汪卉 “名门之后”个中味
- 后记 梁由之,歌声正酣
- 附录一:存目
- 附录二:汪曾祺著作目录
- 附录三:汪曾祺年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