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L123 文青之死_AZW3_MOBI_EPUB_赖香吟
内容节选
约会 老人严以新穿越马路，走到家居斜对面的社教馆去看报，一因他节省，能不花的钱就不花，二因他不喜欢长物，不喜欢家里堆积报纸，一旦堆积，他就恼恨自己并非随手能把东西丢掉的人。 走廊里正展示小学生的书法比赛作品，他停下脚步看了一会，惊奇这些字迹出自十一二岁的小朋友，且还是如今科技时代下的孩子，他以为他们已经连拿笔写字都写不好了。昨天，他才刚把孙子的作业本教训了一顿，通篇鬼画符，看就知道连笔都没拿好的缘故。偏偏现在父母在乎的不是这些，讲什么手指关节还没长好、无须过分勉强之类，严以新也就说不上话了。 话根本说远了，这些其实都是后来萌生的感慨，一开始严以新之所以在这些展览物件前停下来，是因为脑海中闪过媳妇的说法：“爸，你可以试着培养一些兴趣，比如说，写书法，我有个朋友爸爸，每天练字，练出兴趣来了。” 儿女曾经很怕他变成惹人厌的无事可做的老人，若非黏巴巴抱怨没人理会自己，要不就是独自坐在阴影里让人看了愁上心头，他当然不想如此，但应该也还不到上安养院这个选项。媳妇用尽心思劝慰他：“爸，你这是以前的想法，现在安养院，不，根本也不是什么安养院，人家可是叫长青中心、养生村，那里日子过得可好，还能交朋友，我和必常退休以后，钱要是够，也要一起去住，吃饭扫地不用自己张罗。” 媳妇没有恶意，严以新完全相信，但他也不喜欢事事打算精明的人，且还拿他当对象，他怎么样也不能心悦诚服。严以新承认自己脾气有别扭之处，看不惯许多事情，幸好不形于色，不至于人人明白。比如媳妇，就一直当他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，因而有些时候话说得很没分寸，以前妻子还在，自有办法刻薄或数落回去，现在，他默默地，按捺着，别在意，别发脾气，因为他若真发上脾气，事情往往是全砸了，就算是家人之间也难免要留下疙瘩。去世的妻子曾形容过他的脾气发作起来简直如同疯狗浪，那是某一年在海边吧，几个青春少年赤裸着背在海浪中载浮载沉。 或许唯有妻子三番两次领教他的脾气，婚姻中他的脾气始终不怎么好，外头的积郁回到家特别难熬，偏偏妻子也不是知道如何梳理他的人，有时候甚至误踩地雷，风马牛不相及地胡吵起来，愈吵翻天愈不知道究竟吵些什么，直到时间教会他停下来，吞声不语，然而，愤怒、懊恼、诸多不明情绪，也瞬间使他急冻如石，坚忍而绝情，妻子一生最怕他如此时刻，儿子女儿成长过程多少也领教过那么一两次，因而，在这个家里，他始终有着威严而非容易亲近，那些年，他也确实很忙，工作飞黄腾达，台湾整个大景气，发发脾气不足挂齿，那些愤怒而繁荣的生活里，严以新有时会怀念起，是否有谁，曾经绕指柔化了他的脾气。 看完报纸，严以新在社教馆门口给方敏打了一个电话，提醒她明天看门诊。 方敏不在，倒碰上她女儿阿陵在家。 “伯伯最近身体都好吗？”阿陵依旧大方喊他一声伯伯。 方敏很晚才结婚，孩子也生得晚，因此，对比严以新早已做了两个孙子的爷爷，方敏仍在为阿陵的婚事操心。恋爱、职业频频更换的阿陵，说是跟方敏住，但根本不固定什么时间回家，严以新看她忧烦往往忍不住笑，他们自己走过什么样的路，现又走着什么样的路，人生哪那么容易定下来，为儿女操心更是完全没用的吧。 方敏低下头，不搭腔。不都说女人随着年纪愈来愈多话，方敏倒愈说愈少，要不就净说些可有可无的话，这让她很容易淹没成为聊天聚众之间安静倾听的角色，没有明显的意见，就连在女儿阿陵心中，方敏这个母亲和其他传统母亲似乎也没什么不同，没有自己也没有爱，若非这些年出现一个严以新，阿陵或许不会注意到母亲也有人生，也有故事。 阿陵答应帮忙提醒妈妈，并询问严以新需不需要方敏回电，他很自然说:“不用了。”挂上电话，严以新生出念头，方敏一生哪里回过他几次电话，他边走边笑，少到连十根指头都数不满吧。每次都是他打电话给她，从女生宿舍的公用电话到现在人手一机，不变的是每当话筒里传来方敏声音，严以新常常一下子喊不出她的名字，只好自我报上严以新，然后方方便笑了。 她笑了，严以新便觉得彼此还稚气得像学生一样，他仍然如同学生时代一样喊她：方方，方方。 认识半辈子，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失去联络，不过是看要不要联络。严以新由始至终都留一个号码在她身边，分手之后，那些号码没有一个响过。然而，很久以后，他在办公室有了私人专线，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方方。他并非以为一个电话号码足以怎么样，他太知道就算给方方十个电话号码也没有用处，他不过是想与方方之间多留些线索，说到底，他担心她，虽然她不是他的，但无论如何他心里就是担心她。 那时方方还没结婚，而他已经结婚几年了。电话接通，方方说喂，严以新还在发愣，一下子声音出不来。方方又说喂：“请问找谁？”他回神：“是我，严以新。” 方方没笑。他也就继续说不出话来，两人无话，好一会，方方才决定了，声音熟悉而温柔:“怎么了，忽然打电话来？” 其实，也没什么忽然，要不，后来全都出于忽然。没有规律，没有约定，事后二十几年，隔个半年、一年，甚或后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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