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L123 人文社科会员免费专区文学 2022-10-02

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_AZW3_MOBI_EPUB_韩东

内容节选

寅吃卯粮丁小海的小学是在洪赵大队上的，中学开始，他才进入共水县中。我是初二的第一学期转到共水县中的，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县中里读了。我们同学了一年多。一九七六年，初中升高中。这高中，可不是人人都能升的，得由贫下中农推荐。县城里的孩子无须经过这一关，但家住农村的孩子就没那么省心了。丁小海很想继续读书，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学习，而是不想下到生产队的大田里去劳动。他跑到大队部去，向大队干部表达了上高中的愿望。大队的支部书记是这么对他说的：“你们家这么困难，总不能队上老是给兜着吧？还是回农村来参加劳动，苦几个工分，也好帮衬你妈。” 见丁小海一副不情愿的样子，大队书记又说：“也不看看你们家是什么成分，就是家里有条件上，按照成分也轮不到你啊……” 可新学期开学以后，丁小海还是来了。高中的班级按文理科已经调整过，丁小海来的是我所在的文科一班。这个班实际上就是原来的初二一班，学生的变动不大，有四五个同学去了理科班，又来了四五个报名学文科的。像朱红军、魏东、汪伟等都还在班上。因此丁小海每天来上学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。实际上他已经不在学籍上了，既没有交书本费，也没有交学费，甚至也没有书。丁小海每天混学上，成了班上的一个黑户。这个秘密丁小海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，甚至对我这样的好朋友他也守口如瓶。大家都觉得从初中升到高中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，既不用考试，也没有留级一说，只不过班上的学生经过了一些调整，谁又能想到丁小海是在偷学上呢？即使是魏东也没有往那儿想呵，没有看出丁小海的丝毫破绽。如果他看出来了，丁小海的学自然就上不成了。后来丁小海没有继续读下去，不是因为他的秘密被揭穿了，而是他妈死了。这也是我没有料到的一件事。别说是我，就是丁小海家里的人也没有料到。如果说他们家必须死一个人，那也只能是丁福海呀。丁小海家的人都以为丁福海身体不好，看样子活不太长。丁福海本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，活着就是为了等死。平时他什么活儿都不干，唯一干的事就是靠着草堆根晒太阳。他咳得很厉害，但拒绝吃药，更不允许家里人叫医生，哪怕是大队上的赤脚医生。鸡屁股里屙出来的几个钱一家人还要过日子呢。甚至他也吃得很少，但喝得很多。不是喝酒，而是喝稀粥，喝水。毕竟丁福海每天要吐那么多的痰和唾沫，水的供应需要得到保证。他大概觉得对家里人的贡献就是死掉拉倒。虽然不那么积极，甚至消极，但总算是一种贡献。就是这消极的贡献丁福海也一直没有办到。直到丁小海进共水县酒厂当了一名工人，丁福海还活在人世上。上文说过，春荒时节我去过一次丁小海家。当时丁福海在门口的草堆旁边晒太阳，丁小海叫了他一声“爸”，但没有向我介绍，那是他爸。丁福海也没有和我打招呼，见我们来，完全地无动于衷。他是一个干瘦的老头，穿着一身破衣服，面色十分灰暗。那天的阳光特别好，丁福海显然晒得很舒服。我甚至都没有听见他咳嗽，也没有发现他驼背。当然啦，他的背紧靠着草堆，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。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害怕，为什么害怕却说不出来。后来，我从家里拿了一些治咳嗽的药，送给丁小海。之后又拿过一两次。一次丁小海对我说：“不用再送我药了，我爸也不吃，他说吃惯了，以后要是没有了还不行呢。” 我说：“我保证供应，反正我们家人是公费医疗。” 丁小海说：“那也算了，我爸这人犟得很，不会听我话的。” 但朱红军送给我，我又转送给丁小海的瓜果蔬菜、鸡蛋花生什么的，后者却照收不误。届时，丁小海的那张脸又笑成了一朵花。当时我就想，丁福海肯定活不长。蔬菜什么的又不能治病，治病得靠药。因此当我听说丁小海家死了人，一心以为是丁福海。丁小海大约有一个星期没有来学校上学，再来的时候，手臂上面套了一圈黑纱。我问丁小海：“你爸去世了？” 他回答说：“是我妈。” 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那次我去丁小海家，没有看见丁小海他妈。丁小海说，她妈还没有收工。也就是说当时正在生产队上劳动。说她死了，那不是太突然了吗？这时距我去丁小海家半年不到，因此在我的想象中，他妈是以身殉职，在农田里正干着活儿就突然倒地不动了。如果不是这样，为什么之前没有听丁小海说起过呢？如果丁小海告诉我，他妈生病了，我一定会送给他很多药的。那天放学以后，我特地在路上守着丁小海，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我很有点愤愤不平的意思，说：“你妈生病了，总该告诉我这样的好朋友吧？” 丁小海又开始笑，笑容里充满了歉意，看得我十分难过。我说：“你能不能不笑啊？你妈去世了也应该通知我参加追悼会的。” 丁小海说：“没有开追悼会，人已经埋了。” 我一时语塞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最后我说：“下不为例。” 丁小海竟然点头答应说：“那是，那是。” 事后我一想，我的话很不吉利。难道说，丁小海家还要死人吗？我不由得想起了丁福海，没想到丁小海他妈死在他前头了。丁福海在等死，但没有死，丁小海他妈是不能死，但却死了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？看来丁福海也活不长。一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