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间小儿女_AZW3_MOBI_EPUB_汪曾祺
内容节选
世间小儿女 理发师[1] 我有个长辈,每剪一次指甲,总好好的保存起来。我于是总怕他死。人死了,留下一堆指甲,多恶心的事!这种心理真是难于了解。人为甚么对自己身上长出来的东西那么爱惜呢?也真是怪,说起鬼物来,尤其是书上,都有极长的指甲。这大概中外都差不多。同样也是长的,是头发。头发指甲之所以可怕,大概正因为是表示生命的(有人告诉我,死了之后指甲头发都还能长)。人大概隐隐中有一种对生命的恐惧。于是我想起自己的不爱理发。我一觉察我的思想要引到一个方向去,且将得到一个甚么不通的结论,我就赶紧把它叫回来。没有那个事,我之不理发与生啊死的都无关系。 也不知是谁给理发店订了那么个特别标记,一根圆柱上画出红蓝白三色相间的旋纹。这给人一种眩晕感觉。若是通上电,不歇的转,那就更教人不舒服。这自然让你想起生活的纷扰来。但有一次我真教这东西给了我欢喜。一天晚上,铺子都关了,街上已断行人,路灯照着空荡荡的马路,而远远的一个理发店标记,在冷静之中孤伶伶地动。这一下子把你跟世界拉得很近,犹如大漠孤烟。理发店的标记与理发店是一个巧合。这个东西的来源如何,与其问一个社会人类学专家,不如请一个诗人把他的想像告诉我们。这个东西很能说明理发店的意义,不论那一方面的。我大概不能住在木桶里晒太阳,我不想建议把天下理发店都取消。 理发这一行,大概由来颇久,是一种很古的职业。我颇欲知道他们的祖师是谁,打听迄今,尚未明白。他们的社会地位,本来似乎不大高。凡理发师,多世代相承,很少改业出头的。这是一种注定的卑微了。所以一到过年,他们门楣上多贴“顶上生涯”四字,这是一种消极反抗,也正宣说出他们的委曲。别的地方怎样的,我不清楚,我们那里理发师大都兼做吹鼓手。凡剃头人家子弟必先练习敲铜锣手鼓,跟在喜丧阵仗中走个几年,到会吹唢呐笛子时,剃头手艺也同时学成了。吹鼓手呢,更是一种供驱走人物了,是姑娘们所不愿嫁的。故乡童谣唱道: 姑娘姑娘真不丑, 一嫁嫁个吹鼓手: 吃人家饭,喝人家酒, 坐人家大门口! 其中“吃人家饭,喝人家酒”,也有唱为“吃冷饭,吃冷酒”的,我无从辨订到底该怎样的。且刻划各有尖刻辛酸,亦难以评其优劣,自然理发师(即吹鼓手)老婆总会娶到一个的,而且常常年轻好看。原因是理发师都干干净净,会打扮收拾;知音识曲,懂得风情;且因生活磨练,脾性柔和;谨谨慎慎的,穿吃不会成大问题,聪明的女孩子愿意嫁这么一个男人的也有。并多能敬重丈夫,不以坐人家大门口为意。若在大街上听着他在队仗中滴溜溜吹得精熟出色,心里可能还极感激快慰。事实上这个职业被目为低贱,全是一个错误制度所产生的荒谬看法。一个职业,都有它的高贵。理发店的春联“走进来乌纱宰相,摇出去白面书生”,文雅一点的则是“不教白发催人老,更喜春风满面生”,说得切当。小时候我极高兴到一个理发店里坐坐,他们忙碌时我还为拉那种纸糊的风扇。小时候我对理发店是喜欢的。 等我岁数稍大,世界变了,各种行业也跟着变。社会已不复是原来的社会。差异虽不太大,亦不为小。其间有些行业升腾了,有些低落下来。有些名目虽一般,性质却已改换。始终依父兄门风、师傅传授,照老法子工作,老法子生活的,大概已颇不多。一个内地小城中也只有铜匠的、锡匠的特别响器,瞎子的铛,阉鸡阉猪人的糖锣,带给人一分悠远从容感觉。走在路上,间或也能见一个钉碗的,之故之故拉他的金钢钻;一个补锅的,用一个布卷在灰上一揉,托起一小勺殷红的熔铁,嗤的一声焊在一口三眼灶大锅上;一个皮匠,把刀在他的脑后头发桩子上光一光,这可以让你看半天。你看他们工作,也看他们人。他们是一种“遗民”,永远固执而沉默的慢慢的走,让你觉得许多事情值得深思。这好像扯得有点嫌远了。我只是想变动得失于调节,是不是一个问题。自然医治失调症的药,也只有继续听他变。这问题不简单,不是我们这个常识脑子弄得清楚的。遗憾的是,卷在那个波浪里,似乎所有理发师都变了气质,即使在小城里,理发师早已不是那种谦抑的,带一点悲哀的人物了。理发店也不复是笼布温和的,在黄昏中照着一块阳光的地方了。这见仁见智,不妨各有看法。而我私人有时是颇为不甘心的。 现在的理发师,虽仍是老理发师后代,但这个职业已经“革新”过了。现在的理发业,跟那个特别标记一样是外国来的。这些理发店与“摩登”这个名词不可分,且俨然是构成“摩登”的一部分,是“摩登”本身。在一个都市里,他们的势力很大,他们可以随便教整个都市改观,只要在那里多绕一个圈子,把那里的一卷翻得更高些。嗐,理发店里玩意儿真多,日新月异,愈出愈奇。这些东西,不但形状不凡,发出来的声音也十分复杂,营营扎扎,呜呜拉拉。前前后后,镜子一层又一层反射,愈益加重其紧张与一种恐怖。许多摩登人坐在里面,或搔首弄姿,顾盼自怜,越看越美;或小不如意,怒形于色,脸色铁青;焦躁,疲倦,不安,装模作样。理发师呢,把两个嘴角向上拉,拉,唉,不行,又落下去了!他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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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目录
- 一代才人未尽才
- 裘盛戎二三事
- 我的老师沈从文
- 艺坛逸事
- 萧长华
- 姜妙香
- 贯盛吉
- 郝寿臣
- 名优之死——纪念裘盛戎
- 看《小翠》,忆老薛
- 一代才人未尽才——怀念裘盛戎同志
- 老舍先生
-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
- 金岳霖先生
- 淡泊的消逝——悼吾师沈从文先生
-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——怀念沈从文老师
- 吴雨僧先生二三事
- 赵树理同志二三事——《早茶笔记》之四
- 李琪同志印象
- 修髯飘飘——记西南联大的几位教授
- 遥寄爱荷华——怀念聂华苓和保罗·安格尔
- 未尽才——故人偶记
- 陶光
- 陆
- 朱南铣
- 怀念德熙
- 地质系同学
- 裘盛戎二三事
- 晚翠园曲会
- 哲人其萎——悼端木蕻良同志
- 梨园古道
- 郝寿臣
- 姜妙香
- 萧长华
- 赵喇嘛
- 贯盛吉
- 潘天寿的倔脾气
- 谭富英佚事
- 才子赵树理
- 唐立厂先生
- 闻一多先生上课
- 林斤澜!哈哈哈哈……
- 梦见沈从文先生
- 世间小儿女
- 理发师
- 蔡德惠
- 书《寂寞》后
- 怀念一个朝鲜驾驶员同志
- 从国防战士到文艺战士——记王凤鸣
- 公共汽车
- 下水道和孩子
- 星期天
- 海绵球拍
- 竹壳热水壶
- 托儿所的星期天
- 关于“路永修快板抄”
- 四僧
- 悬空的人——美国家书
- 退役老兵不“退役”
- 吴大和尚和七拳半
- 和尚——《早茶笔记》之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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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阎和尚
- 闹市闲民
- 二愣子
- 一辈古人
- 靳德斋
- 张仲陶
- 薛大娘
- 晚年——人寰速写之一
- 傻子——人寰速写之二
- 大妈们——人寰速写之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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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师恩母爱——怀念王文英老师
- 关于于会泳
- “诗人”韩复榘
- 铁凝印象
-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
- 多年父子成兄弟
- 我的家——自传体系列散文《逝水》之二
- 我的祖父祖母——自传体系列散文《逝水》之三
- 我的父亲——自传体系列散文《逝水》之四
- 我的母亲——自传体系列散文《逝水》之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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