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河记(“作家中的考古者”李敬泽,黄河旅行图文随笔集)_AZW3_MOBI_EPUB_李敬泽
内容节选
蝴蝶与花儿之浪 2000年6月9日 在地图上,6月9日是一道弯曲的弧线,从临夏向西,穿过积石山县,在大河家过黄河进青海。经循化、民和,跨湟水、大通河,在窑街重入甘肃,一直向东,回到兰州。 6月9日始于蝴蝶和大炮。夜来微雨,那天早晨的临夏市清润明亮。在一座警卫森严的大门外,我向年轻的上尉解释我是谁,从哪儿来,为什么一定要看蝴蝶楼。 如果把我的话在此复述一遍我会不好意思,我运用了吹牛皮、拍马屁、意在言外、绵里包针、冷笑、谄笑等等手法,终于让上尉相信:今天早晨他们军营来了一个重要人物,该人物出于某种不可说的重要原因要看蝴蝶楼。上尉回到值班室,打电话向首长请示,我跟着他,心想进了大门再说。 这是一支高炮部队的军营,站在值班室门外,看朴素整洁的楼房、修剪得如分列式般的树篱,却看不见蝴蝶楼。 上尉的电话漫长,他不断点头,说:“是。是。好。”我觉得首长似乎不必为我这件事儿如此没完没了地指示,我知道我有点来历不明,但首长只需要说一句“不行”不就行了? 上尉终于放下电话,打开抽屉,拎出一串钥匙,然后说:“咱们走吧。” 一路行去,绕过楼房,一带覆檐的灰墙围出一处院落。精巧的砖雕拱门,门前是几级半月形石阶,门扇剥落出陈年木色。 老式豪宅的主人们倾向于深藏不露,但大门是例外,大门是排场,是脸,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庄严姿态。而蝴蝶楼的门却低敛、暧昧,如此的门正该黄昏半掩、月下轻叩,它肯定不会通向轩敞的正堂,它通向某一幽处。 那天,炮兵上尉捅开锁,推开门,迎面是回廊环抱、遍开牡丹的庭院,庭院尽头有两层木楼,飞檐翘角,曲槛萦红。到楼下,见悬一张匾,黑底金字: 蝴蝶楼 上楼,楼梯响得令人悬心,每间房都是空的,空空荡荡,尘埃在阳光中飞溅。楼空了,楼也就老了,只有楼下的牡丹开得正盛,“寂寞开无主”。 蝴蝶楼 楼空了,楼也就老了,只有楼下的牡丹开得正盛…… 临夏旧称河州,“牡丹随处有,胜绝是河州”(清吴镇诗句),逢到花季,河州人家满院牡丹,花开了,大门就敞着,陌生的人会走进门来,与你共赏你的花,此为“浪牡丹”。 在蝴蝶楼,檐下是木雕牡丹,院门和屋脊上遍是砖雕牡丹,一世界的牡丹迎着蝴蝶开。 很多天后,重看照片,我忽然发现这座楼原是一座红楼,陈旧的木色中洇出红色,那应该是浓酽的朱红,带着旧日的繁华富丽沉入木质。 好了,现在谈完了蝴蝶楼,启程去大河家。当然我还应该谈谈蝴蝶楼的来历,比如它是马步青为一位姨太太修建的外宅,为此搜刮了无数民脂民膏,这座楼凝聚着广大劳动人民的血汗;而马步青是马步芳的哥哥,马家军曾称霸西北。 但不说也罢。时光把人带走,把楼留下。在6月9日,蝴蝶楼已不是一个土军阀粗俗欲望的证物,它被时光提炼出清素的雅致和幽隐的淫逸。 按计划,6月9日的高潮是在大河家。大河家的妙处我其实不知,在兰州时,朋友斩钉截铁地说:“一定要去大河家。”那好,就去吧。 那天下午终于到了大河家,吃了一碗面条,我就开始思考为什么“一定”要来这儿。这儿有一条街、一架桥、一座山,街热闹而破败,桥跨黄河,山是狞厉的血红色,如此而已。 还有著名的保安腰刀,有两间铺面是保安腰刀厂的门市部,进去看看,不咸不淡地赞一声:“好刀!”大河家是保安族聚居区,有“保安三庄”——大墩、甘梅、高赵李家,族人在一百多年前由青海同仁县保安城迁来此地。这是个铁匠民族,他们打制的刀大多销往藏区。 总之,在大河家,期待中的高潮并未出现。现在我把6月9日这天重新细看一遍,我看到了居集,看到了仄新坪,通往大河家的路上才是高潮迭起—— 在居集,我的牙差点被拔掉。居集是积石山县的一个乡,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改名“红卫公社”,它现在还叫居集,而且还是一个“集”。6月9日正逢集,一条街上人头攒动,到处是赶着车、赶着羊来赶集的男人女人、尕娃老汉。 我说:“张师傅,咱们也去赶集吧。” 张师傅不太愿意,在临夏,张师傅明显地变得小心谨慎。 但张师傅还是把车停下了,他等在车里,如果我不知深浅惹下什么麻烦,他就可以载着我飞快地跑掉。当然,在此之前我先得飞快地跑回车上。 但平安无事。我在集市上转了一圈,所有人都忙着卖、忙着买、忙着看,很闹,闹着一团喜气。 在一个牙医摊子前,我停下来,蹲下去。牙医是个中年人,穿一身蓝布中山装,俨然一个“知识分子”。蹲着的还有三位老汉,头戴白帽,架着水晶眼镜。这样的老汉在临夏农村随处可以见到,他们长髯飘飘、衣衫洁净,自有一种端严风度。 老汉们正在研究一堆牙——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牙,有几百颗吧,它们堆在这里,你不必分辨这是人牙还是别的什么牙,你必须相信这是这位牙医的累累战果,他把它们从几百张嘴里逐一拔下来、收藏着。老汉们拨拉着这堆牙,不时挑出一个,对着阳光仔细看,一边和牙医讨论,这颗牙是不是个尕娃的?吃糖吃得太多了。 我也想下手去拨拉一番,但我总觉得别人的牙会咬我的手,便对牙医说:“我这牙疼了两天了,你给看看。” 噢?牙医......
- 信息
- 序
- 厚土红城
- 从渡口到渡口
- 合作的夜晚
- 在草原,在大夏河边
- 蝴蝶与花儿之浪
- 寻常萧关道
- 海原狼至雨
- 城堡
- 天翻地覆时
- 同心路上
- 百灵地
- 瓷盅下的榆林
- 米脂街头的堂吉诃德
- 梦一场及遍地红花
- 自吕梁而下
- 我一无所知——2001年的序,2022年的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