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史失踪者 (阿乙作品)_AZW3_MOBI_EPUB_阿乙

内容节选

虫蛀的外乡人 在这个以两姓命名的村庄里,出了一件大家试图掩盖,然而注定无法掩盖的事。就像以前大队的干部在五更的河水里倒下消灭钉螺的药,大鱼小鱼纷纷躺尸水面。他们以为只要自己不出声,这一河的水产就归了他们。然而纸里包不住火。有人出来解手看见异常,小声叫了自家几个兄弟,兄弟的媳妇又叫来娘家的人,于是不足半小时,沿水六村都听到消息。河里挤满拎水桶与端着簸箕的人(有的扛着虾捞子),连水草都捞干净了。虾米,以及石缝间不足十厘米长的塘鳢鱼也被捡光了。自此三年无鱼。 此番,半痴呆人四占踌躇满志去红梅家借鱼头剪时,望见家住十八公里外洪家铺的姑爹穿着雨靴,从马路尽头忧心忡忡地走来。大概是走良田村下了中巴车,活活走来的,一路上应该没少向拦停他问候的人喟叹。本村像姑爹这一辈的人,姑爹妻子(也就是姑婆)的兄弟,分几十年死完了,因此姑爹有时被当成他们这一代老人最后的代表,还是有一定说话权的。姑爹来到本村,说明这件相互叮嘱不要说出去的事已经传到十八公里外。 我就不信他不想活下去,四占想,我就不信,还有人不想活下去。 四占常被红梅使唤做事,然而她应允的好处从不兑现。“这点忙也不帮?找你借把剪头也不愿意?”一推开门四占就说。当时红梅正撇开孩子,举着装饰了涡卷的有把手的镜子,反复端详自己。“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。”她说。接着她又说:“看起来我们都不用死了,是吧?” “那还用说。” “不死真好,要是我能再年轻点就好了。” 不过,她没什么不满意的。所有人都没什么不满意的,虽然有的人从这件事上获利要多一点,有的人则要少一点,但从根本上看,大家都得到了,不是吗?得到再也无法结束的日子。这是一次惠及每个人的分成。“要得啊,有这样就可以了。”四占说。他推开门,然而人始终站在外边。他接着喟叹:“我没想到你连把剪头都不愿意借。” “谁说不愿借,你有说‘嫂,借我把剪头吧’吗?你说都没说。” “我现在说。” “晚了,我家的剪头有些不经事了。” “就知道你这样说,我就知道你准是不乐意的。人们说得对,你借人家东西易,人家借你东西难。” “你去找德喜家借吧,他家的剪头锋利。” “怎么个锋利法?” “德喜的嬷嬷用剪头挑粽子绳,一用力,剪头戳瞎了右边的眼睛。” “这个我知道,你没嫁过来我就知道了,德喜不好说话。” “我就好说话啊?对了,你一个大男人要剪头干吗?你要借剪头干吗去?” “不借就拉倒,不要啰唆,我发誓。” “你发誓什么,四占?” “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。” 四占的哥哥,双占,屋建在通往祖堂屋的途中。四占路过时取了他搁在门前的磨刀石,就在路边水沟处磨起剪刀来,直磨得刃口雪白。拿指头一擦,便出现一道火辣辣的伤口。在祖堂屋内,老贼被反绑着,脑袋沉重地垂下,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遭受什么样的惩罚呢。 此时,四占眼中的姑爹已走到河边。姑爹在此处停下,努力分辨着村背后绵延起伏呈锯齿状的山峰,以及缓慢飘移的青霭。飞泉像一匹白练挂在碧绿的山峰前。姑爹撴了撴竹棍,晃晃双膝,支棱起耳朵,静听河水上游的方向。四眺之内,有股灾难将至的寂静。有一年,时光也是如此寂静,山峰的倒影随着河水荡漾,他捻着狗尾草,看着归来省亲的妻子替她卧床的二嫂洗被褥。洗衣石上传来枯燥的揉搓的声响。忽然,他滚下去将她扯上岸来。“硬只有几秒钟,你说吓人不吓人,就像楼倒了,轰隆一声,洪水从上面冲过来,将被单什么的都席卷走了。”后来他总是这样说。 “一张桌子底朝着天在里边打转。”姑婆补充道。 这一回,姑爹等候很久,并没等到预料中的场面,不过后来他还是将强烈的不安告诉了奄奄待毙的老贼。他感觉空气显得极为鼓胀,像是有很多远方的空气被挤压到这里。兴许有越来越多像蛆虫一样互相挤着的人类,那赤条条、饥饿、有如蝗虫般疯狂而无情的人类,就要从河水隐没的上游,从道路的转折处,冲撞过来,塞满整个乡间。“他们长着獠牙。”他说。 “你说的都是对的。”老贼说。 “不要拿剪头去干坏事。”路过不幸的建君家时,四占想起红梅交代的话。怎么可能是做坏事呢,我这是去为民除害,四占想。建君家外墙上还贴着幼儿看图识字挂图,窗户新近拿砖头堵严实了,已听不见夫妻二人相对抽泣的声响。最初,老贼在相隔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内先后夺走了他们两个孩子——希瑞和希曼——的生命,在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现实时,他们疯了,像唱戏一样挺身大哭。他们一人拖着一具尸体,沿着村庄,去每家每户门前示威。“这是生命啊,这就像你们家的孩子一样,也是生命啊。”他说。 “他不是一条狗。”他的妻子补充道。 他们有时在哭泣途中猛然停下,像梦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一样,惊慌地望向两边。接着他们打了一个寒噤,绝望地看着怀中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重量的孩子。他们的哭泣让一部分血气方刚的青年无法安然待在家里。如果是一个也就罢了,一弄弄两个;弄死两个也就罢了,这家弄死一个,那家弄死一个,偏偏走一家弄死两个。你让人家怎么活?......

  1. 信息
  2. 目录
  3. 对人世的怀念
  4. 虫蛀的外乡人
  5. 作家的敌人
  6. 肥鸭
  7. 情史失踪者
  8. 虎狼
  9. 永生之城
  10. 忘川
  11. 注释